5
傍晚的时候，刮起了西北风。天冷了，晚饭就没人来吃了。四季红饭店在寒风里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丐，孤独地睡在小河边。到了半夜，西北风呼啸而起，睡在床上的人听得外面飞沙走石，到处是响声，好像这个世界在骤然剧变。
白肉已经钻进了暖被窝里跟她的客人用短信聊天，她不想聊了，来了困意，想睡觉，听到了外面的响声，就把头缩在被窝里。此时张小虎开着面包车，穿着联防队的制服，把车停在了饭店的路中间，下来了两个联防队员，去砸四季红饭店的大门。大钞瓢睡得跟死猪一样，寒战的黑肉披着衣服，问是谁，干什么的？还没到门口，就被联防队员几脚把大门闩给踹断了，大门就开了，他们以维护治安、扫黄打非的名义，到了白肉的屋子，也是不由分说踹开了门，勒令她起床，到派出所去。她只得起床，嘴里还是不服气，说自己又没有犯法。联防队员不给她多解释，要她快穿衣服，跟他们走。白肉在男人们的注视下穿好了衣服，就被押进了面包车，开走了。
联防队类似的活动很多，抓了又放，放了又抓。
白肉进了面包车里，看清楚了开车的是张小虎，就放心了，知道是在报复她。她叫喊着，停车，我要下来，我没有犯法。
张小虎转眼瞪着她，装着不认识她，说，你他妈的一个臭婊子叫什么，小前庄是你叫的地方吗，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够资格吗，你他妈给我放明白点，不然就弄死你，扔进河里喂鱼去。
白肉还想说下去，看到了他凶恶的目光，就害怕了，住了嘴。这些人半警半匪的，不好得罪，真的要把自己弄死抛尸荒野，自己的家人连尸体也找不到了。
面包车的灯光照亮了前方的水泥路，没有向镇里开去，而是开进了小前庄，面包车开到了一个院子里，白肉的眼尖，借着车灯看清楚了挂在门口的牌子，是小前庄的村委会。她的担心减少了。她害怕这些穿着联防队外衣的豺狼轮奸她。到了村部，被两个联防队员像罪犯一样架了下来，到了地上也不松手。她反抗也是没用。还是被架到了一个二层小楼里。在一间房门前，停住了。等张小虎过来，敲了门，里面传来了轻柔的回声，请进。
张小虎把门轻轻地推开，里面的米黄色的灯光泄了出来，照亮了白肉的半个脸。两个联防队员退到了一边，张小虎抓住白肉的肩头，瞪着眼睛用手指指着她的额头，小声而又凶狠地说，你放明白点。把她推进了光明里。门就关死了。
里面是温暖的春天。立柜空调开着，真暖和啊。白肉的内心还是害怕，她以为又是进了派出所来受审的。眼前豪华的办公室里，就坐着一个人。穿着黑色的皮大衣，安详地坐在枣红色的圆桌一边，是上首的位置，桌子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牛皮笔记本和一只自来水碳素笔。是一个精干的小老头子，看起来很有威风。他用手招呼她说，这边坐，别害怕。
白肉心里惴惴不安，轻轻地走到了他对过的位置，坐了下来，看着圆桌内的花盆，有一叶兰，有君子兰，有她不认识的开着白色花朵的花儿，她看得出神，真的很美啊，如此文雅的地方，真的让她羡慕。
小老头子向她点头，便站了起来，走到了东北角的饮水机前，放了一纸杯热水，端着，放在她跟前的桌子上。安然地走回到她对面的位置上。他一连串的动作，没有恶意。
小老头子的面容红润，走起路来还是刚健有力。他的前额败顶了，额头油光滑亮。头发很柔和，很黑，黑发的根子却是白色的茬子。白肉的眼尖，知道他的头发是染的。她的头发也是染的，黑色让他们都掩盖了真实的年龄，也让他们年轻。
白肉看着还算和善的小老头子，就松懈了下来，露出了微笑，想，要是他想要我，也没有什么的，只要他肯出钱。
天冷，喝口热水驱寒。小老头子轻声说，用手指轻轻弹着紫色的桌子，很镇静。
白肉很听话，就喝了一口热水，热量就散布全身。
这么晚了请你来，是跟你商量点事儿。
请我来？商量事？有这么请的吗，是把我绑架来的。
这些孩子不懂得尊重人，好事给我办成坏事，……让你受惊了。
我是受惊了，不过，看样子你不是个坏人，有点和善，你是谁？
我们都不要说名字，名字是符号，我们各人谈谈彼此的印象如何？
好啊，谈谈就谈谈吧，反正也无所谓的，你呢，比那些不懂礼貌的毛孩子强多了，懂得尊敬人，还给我倒了热水，说实在的我还真的发冷，如今在空调屋子里喝了热水，就不冷了。白肉慢慢地适应了，不在胆怯。
呵呵，……我看你呢，是个贵妇人的面相，也有菩萨的心肠，缺点吗就是心肠太软，被人欺负。
你会看相？你说的太对了，你帮我看看吧。白肉把右手伸了出来，让他看相。
小老头子笑着摇手说，我不会看相，我也是听人说的。
白肉说，你说的不错，我就是这样的人，就是因为心肠太软，被人欺负来欺负去的，我都厌倦了这个社会，为什么好心人要被人欺负呢，你说这天下还是个天下吗？
你是说这个社会不公平，弱肉强食，弱者被强者所肉食，对吗？
对，我就是这个意思，没有你会表达。
你只说对了一半，你的心肠是好，好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，你才被人欺负的。
对啊，我没有原则，我不懂得什么叫原则？
你只懂得感情用事，你是个情种，如果你懂得原则了，你就会改变你的处境，绝不是今天的样子。
你在教训我吗？你叫我来就是跟我谈原则的吗？没有别的事吗？她想，那些有文化的嫖客都是这样哄她的。
听我说，等你以后理解了我话的意思也许会对你有用的，说正事吧。
小老头子打开了笔记本，看着，对她说，今天傍晚6点47分，国道一家饭店的一个小姐被人杀了另一个小姐被……
被人杀了，是情杀还是谋杀？
听我把话说完，一个小姐被人杀了，是掐死的，另一个小姐也遭到了类似的黑手，好在另一个小姐被救活了。……据派出所调查，亡命之徒是有预谋的，戴着假面具打着嫖娼的名号，把小姐骗到了屋子里，就把小姐给掐死了，抢走了小姐辛苦挣的钱，外面的同伙开着车接应他，逃走了。
啊，这么可怕，到处都是丧尽天良的人。白肉感觉到了害怕，似乎自己就要大难来临。
据活着的小姐提供的线索，凶手很会隐藏自己的面孔，作案后抢走了自己辛苦挣来的一万块钱，就逃走了，可能从我们地界路过，逃到山东去。我是案发后一个小时才接到的电话，我首先想到了你，怕他们对你下手，我当即就派联防队员们严把路口，严格盘查，有可疑的车辆一定扣留，也是保护你的生命安全。
想到了我？保护我？为什么你要保护我？
因为你对我们小前庄有贡献。
我这样的人还有贡献，哈哈？
看问题得一分为二，要学会辩证法，起码你让村里的妇女睡得安稳，那些有花心的男人不再冒着风险去敲人家的后窗爬人家的墙头，所以，我们小前庄的狗不叫了，连狗也睡得安稳。
说得白肉也哈哈大笑，她指着小老头说，这么说你就是张书记了。
你是白肉，确实长的很漂亮，……我打算把四季红饭店扒了重建，建成豪华的酒楼，里面有卡啦OK，还让你带班。
我，我行吗？
我说你行，你就行。
那大钞瓢他家怎么生活了？
他还做他的厨师，可以承包厨房吗，酒店的业务多着呢，跟城市的大酒店一样。
这么说你还真有发展的眼光，……可我有点不敢相信你。
这到无所谓的，……我不明白，你为何要反对徐胜利做村长呢？
他这人的名声不好，也没有什么本事。
你看我有本事吗？
你，当然有本事了，还有大本事呢。
你很聪明，你说的非常对。我何必再找一个有本事，跟我对着干的呢，就像一个家庭，夫妻不和头，都想着当家，你说后果呢？还像两头倔驴，一个往东，一个向西，这车还走吗？
哈哈哈……，那得乱了套，什么都干不成。
你说到了我的心坎里，我们村就是一个大家庭，我已经制定好了十年发展规划，要把我们小前庄建成富裕的村庄，农业、加工业、养殖业、运输业，当然也包括娱乐业都成为新农村的楷模，……你替我想想，如果来一个跟我对着干的，处处拖后腿，我们什么都干不成，哪条路都走不通，社会主义也好资本主义也好，只要能走下去，高速发展就好，也就是黑猫白猫能逮到老鼠就是好猫。就像你白肉，你手里有钱了，你还能细分这张钱是资本主义的那张钱是社会主义的吗？
只要是真钱我都喜欢，我才不问这钱从哪里来的呢。
你跟我一样都是个务实的人。
不过，你得找个村民欢迎的人来当村长，不能找个让老百姓戳脊梁骨的人吧，那样对你不好。
你说的也有道理，不过，你知道我们小前庄的老百姓是怎么评价你的吗？
评价我？
对，是评价你，可以肯定地对你说，有人在背后骂我张书秋，可是他们见了我，得乖乖地叫我张书记，对我毕恭毕敬，可是对你，人家就根本不屑一顾，特别是那些妇女老人，见面啦起呱来，都说你是个骚狐狸精，破坏人家家庭，毁了小前庄的男人，还要把你叫床的事表演的跟真的一样，你成了我们村里的焦点明星，你给她们带来了多少快乐的话题。她们巴不得我把你赶走，我才不撵你，我要撵你也许她们反过来又骂我了，谁让你撵走的人家白肉，又让我们这些妇女担心受怕，睡觉得把大门关死，村里的狗又叫了。
小老头子说到这，白肉嘿嘿笑着，开心死了。她说，我是明星，呵呵。
别看我是书记，我还真的想听听你那艺术的叫床声呢，只要你愿意，我不强求。书记也是人吗，也得食人间烟火。
你今夜的真实目的是想听我叫床的吧，你就直说了吧，看你也像个大方的人，我不怕你吃性药。
胡说。小老头子本了脸，很快就放松了，带出了微笑。
他说，我们啊，在村民的心里，我们是一路人。
说着哈哈大笑，拍起了小巴掌，说，我们能聊得来吗。
我们是一路的？对，在那些妇女的心里，我们都不是好人？
小老头子点头说，是的，可我坚持认为你是个心底善良的人。
对，我也是这么看的，也认为你是个好人，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官，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，比我想象的好多了。
小老头子笑了，说，我可以保证，在小前庄你尽管做你的生意，她们说三道四是没有用的，小前庄是我当家。
我信，你是土皇帝吗。
不能这么说。我这个土皇帝当得挺辛苦的，劳神费力不说，还担惊受怕，比你好不了多少？在一定程度上，我还羡慕你呢？
羡慕我？我不信，你过得人上人的日子，我哪是人过的日子。
你说的我信。你只是为生活发愁，我呢？我是这儿的土皇帝，全中国的村支书都是土皇帝，都是恶贯满盈，都是欺压人们的大坏蛋。但是，但是话又说回来，没有我们这些大坏蛋，他们那些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，感觉天上没有太阳一样迷茫，如果我两年不问他们，他们就得主动找上门来，我们该怎么活下去，你信不信？
你说的我信。我们这些老百姓得有人领路，希望走上好路。
你说的也很对。我领别人，别人也领我，我都不知道目的，错了他们怪我，我怪谁去？
白肉哈哈笑了，说，我没有文化，你说的这些我理不透，我知道挣钱养家。
你说的很实际，我也理解，大家相互理解就行了。
小老头不在说话，掏出了手机，打电话。接着进来了张小虎，站在门口听命。他指着张小虎说，你以后再要对她不礼貌，别怪我不客气。
张小虎吓得像个龟孙，不敢吭声。
又对白肉说，让他送你回去，徐胜利送你什么你都要，他是该帮助你脱贫的，你家里有丈夫和孩子，出来就是为了挣钱养家的。我们村里的家务事你就别跟着掺和了。
说得白肉很感动，这个老头子说到了她自己的心坎里了。
她站起来，几乎是向他鞠了一个躬，就走了出去。
